曲玲年先生
我一直没弄明白此次破格提升的来龙去脉，关于意外升职的故事，我先后听到过几个在厂内流传的版本，下面捡两个我觉得还算靠谱的小段交代给各位看官。版本一，那时计算机是朝阳产业，市领导非常重视，市委派常委组织部部长杨慧洁大姐到厂蹲点指导工作。刚好厂党委拟推荐两位资深技术骨干，晋升副厂长分担经营工作。鉴于市领导在厂蹲点方案报局党委之前，自然要征求蹲点领导的意见，据说杨慧洁大姐看了两人的简历，笑着摇了摇头：党委推荐的人选确实不错，技术能力和工作经历都没得说，可他们也都是年近五十的人了，要从头学习经营管理，怕是搞明白了也临近退休了。我们党提倡干部队伍知识化、年轻化，就是要及早培养年轻干部，是否可以直接提拔更年轻的干部进班子，早培养、早历炼、早成才，让梯队更合理呢？
部长是领导自然有话语权，为此厂党委紧急召开民主评议会，采用乡下选村长的票选制，推荐副厂长人选。我平时和各部门算有些交道，人家遇到难事儿也会去帮个忙，算是和大家脸儿比较熟的。事情来得突然大家并无准备，临时起意票选，脸儿熟还真是个加分项，再加上七八级师弟、师妹们上蹿下跳的拉票，得票领先也属正常。
版本二，厂领导班子平均年龄偏大，陈厂长年纪已经过了五十五岁，两位资深副厂长方厂长和鲁厂长年龄比陈厂长还大，赵厂长、王老师年富力强，一个四十九岁、一个四十三岁，王老师最年轻。按照领导班子年轻化的要求，平均年龄要降下来，寻找年龄尽可能小的后备力量早点进班子，对向下拉班子平均年龄极有帮助，这样我成了内定的适合人选，至于民主推荐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当然还有比如依靠背景或带点阴谋论的版本，就显得比较离奇了，人们添枝加叶编撰的故事越来越离奇，我听着都不信。不管怎样，这个管销售的副厂长是当也得当，不当也要当，没有回旋余地了。
和局组织部长谈话的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自行车刚进厂，迎面碰上方厂长。方厂长工人出身是班子中的老大哥，分工负责厂后勤工作，食堂、职工宿舍、厂区卫生、消防、安全保卫，总之一应事务性工作，都是方厂长的职责范畴。以方厂长自己颇带调侃的话讲：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都归我管。方厂长是老资格，平时爱喝个小酒，做人豪爽，说话直白朴实十分接地气，做事雷厉风行，把个厂容厂貌整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到方厂长我赶紧蹁腿下车。
方厂长：小曲，昨儿下晚儿我找你，见你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赶紧着，办公室给你腾好了，你办公桌在哪呢？我找几个人帮你搬过来。
曲：方厂长早，不用搬了，您还没发过我办公桌呢！
方厂长：不会吧？你毕业来厂有两年多了吧，怎么会没有办公桌？
曲：是真的，方厂长不是和您开玩笑，我一直在试验台上干活，用的是台子上的抽屉，还没领过办公桌呢。
方厂长：看来是我官僚了，真是对不住小老弟了。这样吧，一会拿上你的东西直接去厂长办公室，我给你弄张新桌子也算补偿补偿！
方厂长真不含糊，我到厂长办公室的时候，确实看见一张崭新的办公桌在等着我，方厂长正拿着抹布在帮我擦拭桌子上的灰尘。我赶紧放下抱着的东西接过抹布：怎么好意思让您老帮我擦桌子呢？
方厂长：没啥不好意思的，以后全厂职工吃饭全靠你们了，我擦个桌子还不应该吗？我这人没啥学问，愿意和你们这些念大书的人搭班子，大家一个锅里抡马勺我可高兴呢。我管的就是吃喝拉撒，给你们抹一抹桌子打打下手啥的，今后只要有事用得着老哥你尽管说话。
方厂长说话算数，自此以后凡我遇到难处找他老哥帮忙，还真是从没含糊过，直到离开计算机厂之前，我和方厂长关系一直处的很好。我这边正和方厂长聊着，赵厂长推门进来了。我赶紧迎上去打招呼，赵厂长早上好！赵厂长好像在想着啥事儿，随口应道小曲搬过来了，然后坐下忙他的事了。搬到厂长办公室之前就听说，新厂址计算机工业小区建设，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原计划是财政全额拨款的基建项目，由于改革的原因突然改为由企业全额贷款了，即所谓的“拨改贷”，如此厂里凭空添了一千多万的建设贷款。乖乖，那时的一千多万可不是个小数字，用来买普通两室一厅的居民住房，可买五百多套呢。以计算机厂的盈利能力估算，即便不付利息，仅本金一项最少也要还六十年。这让负责小区建设的赵厂长，平添了巨大的压力。之前我也给赵厂长打过小工，自认和赵厂长并不生疏，也没多想就顺嘴问了一句：赵厂长，听说咱厂一千多万基建资金，由财政拨款改为贷款了？真如此，要还到哪年才是个头儿啊？
听了我的话，赵厂长慢慢抬起阴沉的脸，用低沉的降低了语速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吗？赵厂长一句反问，说得我愣柯柯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应。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好像断片了，完全反应不出可以应对的语言回答赵厂长的发问。幸好鲁厂长进门已有一会儿了，听到了我们对答全过程，知道出问题了，赶紧凑过来打圆盘：老赵，这事儿是你的不对了，小曲还是个孩子，哪会有那么多心计？他话问的是不恰当，但他毕竟第一天搬过来和咱搭伙共事，为厂里的事情担心是情理中的事，你反应可有点过度了。听了鲁厂长的话赵厂长可能也觉察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看了看大家低头继续忙他的事了。这时方厂长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赶紧随方厂长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室外的长廊上，方厂长开始教训我：小曲我看你挺机灵的人儿，怎么头天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没听说吗？基建项目拨改贷了，厂里班子本来都不想干了，是局里硬逼着继续上项目。老赵分管这事儿也是厂党委的决定，现在拨改贷了，一些人背地里说老赵好大喜功，哭着喊着要上国际水准的大项目，这下可好贷那么多的钱，要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还下去了。听着方厂长的教训，我下意识的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方厂长继续说：老哥我说话，话糙理不糙，小兄弟你可别过意，今天咱是副厂长了，说话办事可就不是昨天的小曲了，大家立马儿会拿副厂长的尺子比量你。你别以为投你票的人都打心眼儿里服气你，你搞出点纰漏来马上就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以后说话办事可要三思，你小伙儿已经是副厂长了！
方厂长的一席话虽不是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却也着实让我打了个寒颤。看来之前那个我行我素的小曲要有所收敛了，搬到了新地方要重打锣鼓另开张了。要在之前的座右铭：勤学习、多做事的后面加上常思考、少说话。
搬到厂长办公室的时间，已经是一九八四年十月末了。计算机厂八四年经营目标已基本达成，我开始接触工作了解我的责任，学着出哪门入哪门。十一月二号，厂办公室王主任通知我到北京开会，说是国务院、国家经委、国家计委和四机部，在中组部招待所（万寿宾馆）召开112专项会议，赵厂长已经在会上，让我也赶过去学习学习。
我问：既然是112会议，也就是说会议今天已经开了，我现在赶过去也是下午四五点了，还有意义吗？
王主任：这个我也不清楚，是赵厂长打电话让你过去的，小周的车子已经备好了，您赶紧去东站赶北京吧。
得嘞，咱还是：勤学习、多做事、常思考、少说话吧。我赶到万寿宾馆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在宾馆门前正碰上天津计算机公司的一群人在给公司周克经理送行。这位周经理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哈军工的时候，周经理是系教导员兼总支书记。在来津的一干哈军工师生中，周经理是名副其实的带头大哥。四机部许多干部是哈军工出身，所以只要周经理出面，为天津争取资源可说是无往而不胜。我闪在一边没敢去凑热闹，等周经理上了上海轿离开后，我才跑出来向赵厂长报道。周经理走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到我身上。老赵，这位小兄弟就是你们厂新提的那位小曲厂长吧？
赵厂长：是啊，我让他赶过来，是想借机和大家见见面，以后还要诸位多指点呢！小曲，我给你介绍一下，贾洪声，公司党委书记；谢秋含，公司副总工程师；裴少峰，计算机研究所所长；池太峰，计算机应用所所长；李宗善，公司副经理；王守清，公司副经理；刘有本，计算机五厂厂长;……红星工厂厂长；……无线电七厂厂长……,还有一些人时间太久记不起来了。
记得当时面对这些长辈，我只有点头、握手，请人家今后多指教的份儿。热闹过后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大家到餐厅凑到一个桌上吃饭，贾书记先说话了：周经理走了，赵老师您就住他那个套间吧，省得大老远的您还要骑自行车回家住。
赵厂长：不住了，我北京有家，能省一个是一个吧。我估计在座的都不好意思去住周经理的套间，刚好小曲来了就别开房了，让他住吧，一来明天会议就结束了没必要搬来搬去的，二来小曲辈分最小，没人和他争。
五厂刘有本厂长：还是我们赵老师能算计，厂里一共来俩人儿开会，一个住家里一个住周经理的房间，和着您一个子儿没花全省！刘厂长一句话，引得在场的人们哄堂大笑。玩笑烘热了饭厅气氛，这时漂亮大姐谢秋含问了个较为严肃的问题：老师（在场的人多半是哈军工出身，赵厂长曾是他们的赵老师），有个事儿我没看明白和您请教。从昨天报道开始，到今天全天会议，周经理真不含糊，一直在为计算机厂争外汇，在座的厂长们都嫉妒您赵老师了。当然计算机厂是公司嫡长子不假，可九百万美元都给了计算机厂，别人一分都没有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吧？即便如此也罢了，可您赵老师跟在周经理后面，一会儿去见大廖（廖幼鸣，四机部办公厅主任，周经理的学生）、一会儿去见司长们，您就是一言不发，怎么倒像周经理欠了您的似的？
谢秋含的一席话让大家静了下来，大家在等待赵老师的回应，赵厂长一言不发低着头想着自己的事情，默默的吃着饭，好像完全没听到谢秋含的问话，大家静等了一会儿见没了下文，就又岔到其它话题去了。看来赵厂长的不苟言笑，让学生们也有点怕且拿他没辙。时间快八点了，大家的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在人们要散去的当口赵厂长说话了，大家赶紧又坐下洗耳恭听：我给你们讲一个小偷团伙的故事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赵老师葫芦里卖的啥药，刚才人家问你时你一言不发，大家吃好临了要走了，您这又想起小偷团伙的故事了，到底是啥意思呢？当然糊涂归糊涂，可没人真的要走，都坐下听赵老师讲故事。
赵厂长：话说我们北京的小偷团伙，也是蛮有纪律的。尤其是做大哥的最不容易，要照顾好各位小弟，旗下小弟被人欺负了，大哥必须出头为小弟挡横。有那么一次，一位小弟出去干营生收获颇丰，不巧回来路上和另一团伙的贼头正碰上，不用说这位小弟辛辛苦苦弄来的钱财，被人家洗了个精光。回来后流着泪一五一十的把情况报告给大哥。大哥说你别急，还反了他了，带我找他去。找到那个贼头后，大哥问对方：知道这位小弟是谁罩着吗？
对方: 大哥，不会是您老吧？
大哥：废话，不是我我来干啥？
对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若早知是您我怎么敢呢！小弟东西还在这呢，你看对吗？
小弟：对对，就是这些。
大哥：小弟看好了，差一分我就好好收拾他。
小弟：没错大哥，一分不差。
大哥：东西对了就好，你收起来吧，以后再碰上不懂道儿上规矩的你就和他提我，我看谁敢再欺负你！
对方贼头很是羡慕小弟，有这样的大哥罩着以后道儿上的生意还能差的了吗？这边再说小弟跟着大哥高高兴兴回去了，回到大寨弟兄们都围了上来，这时大哥冲小弟发话了：把东西都拿出来交到账上吧，今天你也算辛苦了，留点钱自己也喝顿酒吧。
故事讲完了，赵厂长拎着提包骑上自行车回家了，饭厅里留下的一干人等各个一头雾水，不知这个不苟言笑的赵老师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没人猜得透也就各回各屋休息了。
回到房间打开门眼前一亮，乖乖，原来套间是这个样子的！整个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外间放着一组大号沙发，套着米色卡其布套，地上铺着浅豆绿色手工羊毛地毯，茶几上放着大号水晶烟碟，四只白色带盖瓷碗上烧着中组部招待所的字样。内间屋一张大号双人床配着两个床头柜和两盏纱罩台灯，床前铺着和外间同样的地毯很是讲究。据说这房间住一晚五折优惠价格还要六元人民币呢，真是不便宜。第一次睡上软软的钢丝床，真还有点不适应，翻过来掉过去折腾到十二点多才入眠，这算是第一次享受到行政级别与待遇的挂钩。
回津不久接到公司通知，参加公司经营工作协调会，作为小徒弟陪赵厂长骑着自行车去开会，主要任务是学习。绍兴道公司二楼会议室，大长桌周边围着两圈人，内圈的人几乎在北京会上都见过了，外圈的人瞅着眼生，估计是公司各单位的副职或科长们。我和赵厂长被安排在前排就坐，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小声的议论我，也难怪，在会议室的两圈人当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会议开始了，首先是贾书记简介北京112会议概况，然后请周克经理讲话，周经理喝了口茶说到：大家好，这么快请大家来开会，主要是讲一下这次112专项外汇使用的事。大家有所不知，这次国家能拿出外汇储备，支持企业引进设备和关键零部件，中央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尽管国家外汇储备仅有八十多亿美元，紫阳总理还是坚持批示，拿出部分外储支持重点大中型骨干企业发展。按照中央精神，112专项的外汇只能用于骨干企业的重点项目，计算机公司作为行政性公司，是不可以申请这笔外汇的。当然在座的公司各所、各厂也不具资格。所以此次公司出面用计算机厂的名义申请到了900万美元。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是和大家协商各厂、所如何分配使用这笔外汇。说到这，周经理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用眼光扫了一下在座的所长、厂长们。我看了一眼赵厂长，好像周经理刚讲的话他之前已听过似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我听周经理的讲话似乎忽然明白了，112会议上拿到的900万美元不是计算机厂的，变成公司的了。这时谢秋含大姐突然说了句：赵老师小偷团伙的故事应在今天了。随着谢大姐的发言，会议室前排的诸位，除周经理和赵厂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时刘厂长接了一句：老赵，真有你的，这包袱憋了我们这么多天，今天还是周经理给你抖开了，够脆！够响！我服了你了！一场爆笑持续了有一分多钟，把个周经理和没去北京开会的诸位，笑得不知所云。周经理沉下了脸有些不高兴，瞪了一眼谢秋含：小谢，我这开会呢，什么小偷团伙的故事，让你们觉得这么好笑？周经理问话的时候，我又拿眼瞄了一眼赵厂长，见他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任何表情，任由大家哄笑。谢大姐怕大家再笑下去周经理会发脾气，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将那天晚上她如何问赵老师，对计算机争取外汇事为何不上心，以及晚饭后赵厂长讲的小偷团伙的故事一五一十给大家复述了一遍。这回轮到坐在后排诸位和周经理大笑了：好你个老赵，我辛辛苦苦帮大家搞外汇，落你个背后编排我，这九百万中也不会少了你计算机厂的。
尽管到了这个职位还没太适应，但总的讲1984年仍是最快乐的一年，跟着销售走南闯北的增加了许多阅历，尽管苦难的1985年已经在向我招手呢，可我浑然不知仍然沉浸在愉快的八四年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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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国信息技术服务与外包产业联盟理事长，鼎韬董事长 曲玲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