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玲年先生年轻时照片
在计委辛苦周旋了两周回到厂，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进口批件申请报告，第二次无端在经委进口审查办碰壁。多日积攒在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瞬时间心底凝聚的怒火烧向大脑，大脑在嗡嗡作响心中仅剩下一件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收拾这个找麻烦的侯工，我就不信天下没个说理的地儿了。平心而论86年我的唯一目标，是做两件漂亮事儿，扳回85年销售失利造成的负面影响挽回面子，用实例证明自己的实力和价值。两周多时间起早贪黑舍尽颜面，泡在计委商业处充当杂役，外汇那边好容易见了点曙光。本来挺顺利的进口批件流程，又被人家硬生生卡住了，看来只好和进口审查办干一仗了。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我和小吕科长、小胡再次来到市经委大院。大院坐落在市政府西侧与市政府一路之隔，三面楼房围出了好大一个院子，进口审查办坐落在一楼，我们来到了侯工办公桌前面。我站在那里，向他解释计委那边外汇审批情况，述说进口批件进北京后还会有多道审查和批准程序。最好让外汇和进口批件同时并行处理，如果等拿到外汇后再去作进口审批，时间一定来不及了，将影响计算机厂今年的营业收入。侯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不在焉的听着我的陈述。果然如我所料，我这边纵有千言万语，侯工那边以不变应万变坚持他的一定之规。就是一句话，看不到计委的外汇批件，你甭打算让我给你签字、盖章！当然了，我也没指望他能给面子，只不过例行公事再见他一面做到仁至义尽，为我越级找经委领导铺垫铺垫。从审查办出来我们直奔六楼经委主任办公室，到了门口我轻轻敲了三下门，没等主任应声，我推门进了主任办公室。和经委李惠芬主任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春节期间我去看望赵厂长，在厂长家里和她见过一面。记忆中惠芬主任和丈夫，同是赵厂长哈军工的校友，哈军工解体后他们一起来到天津。因为赵厂长从不给领导拜年，故每年春节惠芬主任两口子都会来看看赵大哥。来经委工作之前，惠芬主任也曾在仪表局任过副局长，因她同时有着中共中央候补委员身份，由仪表局晋升到经委当主任也算顺理成章。再后来她去了市里当了管工业的常务副市长，九十年代调去创办中国联通公司，那是后话了。
见我没等她应声就闯进办公室来，惠芬主任有点发愣：你是？
曲：主任，我是计算机厂的小曲，您还记得吗？我们在赵厂长家见过一面。
惠芬主任：对，对，你进门我看着有点眼熟一时记不起来了，在老赵家是见过你。
曲：主任我这遇到麻烦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跑您这搬救兵来了。
惠芬主任：别急你先坐下，都快下班时间了，你这么急着找我一定是遇到问题了，不用紧张坐下慢慢说。
我坐到主任办公桌侧面的长沙发上，看着惠芬主任平和的样子我缓了口气，把申请进口批件两次在经委受阻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末了我说道：主任我们懂规矩，知道进口批件需要外汇支撑，可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如果所有流程都串行处理，周期势必会拖得很长，拖过六月份再拿到进口批件，后边还有进口谈判、组织货源、发货、国际运输、通关商检、进厂测试和应用软件安装调试。等到向用户交货、恢复系统和交付验收，年内一定收不到货款了，我们厂今年的产值、营业收入、上缴利润就全泡汤了。如果审批流程在北京被卡住、拖了时间还有情可原，可还没出天津就停了道理上说不通啊？
惠芬主任注视着我认真听着汇报，本来平静的脸上慢慢的升腾起了些许不快：这事情你们厂长知道吗？
曲：不知道，一来这是我分管这事儿，二来他一定不会同意我来找您，他那人不管什么事情从来不找人、不托关系。
惠芬主任：好了，我懂了。我现在陪你们下楼去办。
事情转化的太快，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事情比想象来的顺利。来到审查办侯工多少有点吃惊，见主任手里拿着报告走过来，知道我们一定在主任那没少给他上眼药（北京话叫扎针）。赶紧迎上来：主任，有事您打个电话我上去，不好意思还让您亲自下来了。
惠芬主任：老侯，不用我说这事你一定了解得很清楚了吧？
侯工：主任，他们这报告手续还不全，计委那边外汇批文还没下，没落实外汇我不敢给他们过。
惠芬主任：老侯，这我可要批评你了！经委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我们是政府抓生产的部门，全市的产值、利润和上缴，由我们这分配到各口、各行业，我们要对全市总盘子负责。自己的企业有困难了，咱想办法支持还来不及呢，你这还给人家拖后腿。看看人家广东那边见了黄灯紧着走，见了红灯绕着走，想尽一切办法给企业支招、创造条件。看来天津的生产上不来不怪别人，是我们干部队伍跟不上形势了。如果企业都不行了，我们经委怎么办？你这不是砸咱自己的饭碗吗？
侯工鬓角渗出些许汗水来：主任您批的对，您别着急把文儿放我这吧，我会尽快给他们处理。
惠芬主任：别尽快了，今天我就在这等着，等你给他们办好！
看着侯工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坐下打开抽屉微微颤抖的手拿出与审批有关的几枚图章。侯工抬头似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从侯工的眼神里我似乎感觉到一丝寒意。当时的我完全沉浸在此役告捷的喜悦之中，没有细想侯工眼神的含义，高高兴兴地捧着当日收获的成果，再三谢过惠芬主任和侯工回厂庆祝去了。
第二天清早乘着昨日批件告捷的势头，我坐车赶去天津宾馆准备突击外汇批件。按照曹姐姐给的住宿表指示，我顺序敲门拜访计委十二位正副主任，到底要找出那位负责商业处的主任来。时钟刚过七点，我敲响了第一间房门，顺手一扭把手巧了门没锁，没加思索我推门走了进去。房内一位身材不高五十开外头发有些稀疏，穿着内裤、背心的男人在洗手间漱口，洗手间门没有关。看到我这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劈头问道：你是谁，找谁？我立刻回答：主任，我是计算机厂的，想跟您汇报一下申请外汇的事情。这人答复很简洁：出去，懂点礼貌吗？我不管外汇的事！快走，这都是什么人呐！
从第一个房间退了出来，自己也觉得举动有些冒失了，让平时在台上人五人六的领导暴露人后的一面，确是不好意思。来到第二个房间敲过门后我等了等，听到里面说进来后，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的领导已经穿好了衣服，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纸，可能以为是服务员在敲门，见是我进来有些诧异：你是谁？有事吗？“主任，我是计算机厂的，想跟您汇报一下申请外汇的事情。”我赶紧背诵之前准备好的标准台词。对方回答：小伙子，这事儿可不归我管，你应该去找小林子！
其实在第二个房间，我已经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外汇这事应是由一名姓林的副主任主管。不过当时我并未认真思考，顺序来到了第三个房门口，敲了敲门等等没有回音，再扭扭门把手房门打不开锁着，领导八成出去遛弯了。继续前进，第四间房住宿表上写的是韩主任，此人一定是计委的一把手，随解放大军进城的老干部韩恩甲主任了。没想到顺利的进了房门，见身材高大的韩主任正带着老花镜看着文件。估计韩主任年纪应是六十开外了，见我进来他并不很诧异，我不等主任发问我赶紧背诵我的台词“主任，我是计算机厂的，想跟您汇报一下申请外汇的事情。”韩主任笑了：你们厂长是老赵吧？委里批你们计算机工业小区项目的时候和他打过交道。你这忙忙叨叨的，进门就背课文，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主任的态度很平和，我也放松了许多，一五一十的说明了来意。韩主任：你这事委里归林主任管，赶紧去看看他还在房间吗。从韩主任房间道谢出来，自己明白了在第二个房间，人家已经提示我去找“小林子”只是自己没细想这话是个啥意思，弄得还要人家韩主任再说一遍才明白要去找林主任。这回没再顺序敲门，直接来到林主任的房间。
林主任个子不高，人很年轻看上去也就四十刚出头的样子，怨不得人家叫他小林子呢。待到林主任开口说话我笑出了声，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让我想起侯宝林相声段子中，那个守卫金门岛的国军士兵，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名字也是“小林子”。
我道明来意顺便问道：林主任您是胶东人吧，您的口音可是一点没变。
林主任：看来你也是胶东人了，怎么没有口音？
曲:我祖籍烟台，父母都来自烟台，咱胶东口音一直是相声中爱用的方言。
林主任：你们赵厂长挺好的吧？我和他一起出过差，好人哪！
曲：他挺好的，看来您还挺了解我们厂的。
林主任：你是不是为外汇的事情来的？你们的事情我听尹处长说过。你别怪他，天津创汇能力差，他出去弄些外汇不容易，不到关键时候舍不得使，你们一开口就是一百多万美元，确实让他有些为难。你别看尹处长平时见谁都没个笑脸，但人不坏。听说你每天到他那上班，给他的压力也不小。事情我们商量过了，你要的外汇会尽快批给你，放心吧，回去问你们赵厂长好！
离开天津宾馆回厂的路上，我为自己乱闯宾馆客房的鲁莽行事深感内疚，也庆幸遇到了林主任这样体察下情的好官员。各位看官，这里必须插上一段，我一生打过交道的官员数以百计，如果让我选出位列前五的好官的话，林主任一定位列其中。之后我们又打过多次交道，自始至终没见林主任沾染丝毫官气，从来都是平易近人尽力为企业办事，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们是萍水之交林主任从不回避帮我们承担责任。
外汇解决了、申请进口批件的文件也总算可以进京了，我出了口长气，心想也该回厂给赵厂长详细报告一下了。赵厂长认真的听我叙述的每一个细节，不时点点头偶尔也会摇摇头，但自始至终未插话，临结束我特别提到林主任让我问他好。听完我的报告赵厂长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提出了他的意见：你带着计划口直接走到一线，为业务部门挖掘整合资源这一步迈的好，在厂内已经听到了一些正面反应。进口批件的难度在北京，估计电子部、国务院进口审查办不会有大的问题，国家计委会是块难啃的骨头，关键时候可要咬住劲，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保证结果完美。
再有你有所不知，市经委侯工的爱人之前在咱厂设计所当所长。你毕业进厂那年她调去了市公安局，临走的时候和我的前任陈厂长闹了些别扭，估计侯工并非是为难你，这次你再一闹这个梁子怕是结下了。还是先把精力放在北京，天津的事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乖乖我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呢？出了赵厂长的办公室，我赶紧去问小吕他们，才了解到侯工的爱人和侯工都是文革后首批工农兵学员。两人一起在清华念书，侯工年长几岁人又长的和帅字搭不上边。他爱人不敢说是清华的校花，但作为班花那是绰绰有余，二人同是来自天津，侯工自然对小学妹爱护有加，最终赢得美人归。所以为爱妻出头，给计算机厂点小小的教训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哪里知道还有这多的前因后果，又行事鲁莽不懂得礼让迂回，拎着把板斧直劈猛砍的，小有斩获也必当埋下后患，咳不想了还是先进京吧。
正如赵厂长所料，批文进京后，最帮忙的是电子部计算机局（后来改为司）的处长们，以至三十年后和其中的一些人还有很好的交道。记忆最为清晰的几位处长，于万源、缪华、孙惠贤、张琪、陈冲、徐广茂等从不为难我们，该签字的签字要盖章的马上盖章。比较起来，电子部计划司那边就多少有点衙门气了，还好小吕科长极善处理人际关系，想方设法把计划处王恩堂处长和小高邀来天津。参观加汇报，晚上拉到天津刚刚建好的食品街，鸭溪酒楼一瓶习水大曲下肚事情也就摆平了。北京的第一个难题出在国务院进口审查办，这位李金祥处长横竖没个岔口软硬不吃，批文的事情又被拖住了。我们汲取了在天津的教训，再也不敢任性妄为了，不得已我们去请教计算机局的于万源处长，正巧这位李处长是电子部出身，和于万源处长共事过，透过于处长的协调我们终于和李处长搭上了关系。
批文在京游历了近两个月，马上就是最后一关了，我们鼓起勇气进军三里河国家计委（今天的国家发改委）大院。为什么把国家计委摆的如此重要呢？看官您有所不知，当年刚建立国家计委的时候，计委和周恩来领导的政务院是平分秋色的，七个工业部门隶属于计委，电子部（四机部）也位列其中。高岗主任以国家副主席之尊领衔计委，李富春等六名计委成员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由此可见当年计委之一般。后来毛泽东说：东交民巷（当时计委所在地）车水马龙，中南海门可罗雀。再后来高岗出事了，计委所辖工业部门划归国务院，计委的地位才有所下降，然倒了驴不倒架计委的位置仍远高于其他部委，时至今日国家发改委仍有小国务院之称，就是这个道理。
自己一生江湖历练四十余载，给我印象最深的处长当属国家计委高技术司的英华春处长。英处长红小鬼出身，是进城干部，处长职位一直干到退休，委里几次提升他副司长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原因很简单处长位置最好玩，可以直接和南来北往到计委办事的人打交道。今天人们仍说，中国运行的是处长经济其实很有道理，您想国家一切重大决策、多数红头文件是由处长起草的。
记得那时英处长的办公室在计委二楼楼梯右侧的第一个房间，处里的人并不多，今天还能记起的有小戚、许勤，宣理那时还没到，袁野更是后来人了。
英处长为人开朗说话口无遮拦，一张嘴完全是国家领导的口吻，还没等我们开口汇报，就让他把电子部骂了个一钱不值：你们电子部那是什么市场换技术啊？无非是上下合伙编故事骗国家的外汇、进口批件，然后你们进口些市面上紧俏的高技术产品倒买倒卖，让电子部下面这些企业苟延残喘多混几天饭吃嘛，你们骗谁呢？有我老英在你们这算盘甭想打圆满了……
老英仍在不停地议论，幸亏之前于万源处长给我打过预防针，说之前江泽民当部长的时候曾被老英抢白过几次，搞得江部长很是下不来台。后来江部长调到上海当市长，他还特别嘱咐属下官员，去国家计委的时候小心那位英处长。于处长还说，老英说话不受听你别往心里去，他人不坏让他说痛快了事情还是会办的，只是搞不好会多跑几次，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应该不会出大的问题。
我们静静地承受着英处长劈头盖脸的责骂，耐心等待着英处长说累了再开口。这时小戚起身用有着计委字样的青花瓷杯子，给我们每人倒了杯白水，我们不急不躁的聆听着老英处长的教训。不过细听还真的觉得老英说得没错，本质上看我们就是在用国家来之不易的外汇和计算机进口批件赚取差价，可不如此企业又当怎样活呢？国门打开了，突然发现我们和西方完全活在两个世界里，本来还很有市场的国产计算机没人要了，让出市场能不能换来技术我不知道，但如果不先买进来，我们连人家技术发展到哪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要你老英能批准、盖章，我无非是让你骂痛快了心情舒畅了，为全厂职工有饭吃我挨骂值。
英处长体力真好，二十几分钟时间从国务院、电子部一直数落到天津计算机厂没一点累的迹象，期间许勤给领导的茶杯里添了两次水。看着我们规规矩矩像小学生一样聆听教诲，英处长好像已经过足了瘾，缓了口气问道：你这小伙子看我说的对不对？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英处长您教训的极是，我们真的不争气，国门一开原有的产品立刻没了市场。我想电子部的办法是给我们一个时间窗口，既要保住企业不至于马上倒闭，同时争取一个技术引进、消化吸收的周期。没别的办法，全国的计算机厂都必须走这条逐步转型的路，数年后看哪家企业在市场中活下来，电子部的初衷就算达到了。我想您不会一家企业也没放过去吧，既然有放过去的企业，您总不能单独扣住我们不放吧？我们是地方国有企业，本来就难得阳光雨露滋润，您是不是网开一面适当也给我们些照顾。
话说到这黑脸许勤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位厂长，您真会说笑话，我听你这完全是拿着不是当理说，给了别人批件就一定要给你？这是哪家的道理？
听着这黑脸小眼睛的许勤插话，我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你一个毕业没几天还毛嫩的小子，仰仗国家计委的势力，开牙就敢教训早你多届的前辈真不知天高地厚。可心里再不痛快在肚里骂骂罢了，脸上仍然平静如水，反复在心里叨念：不能动气！不能动气！咱为的是全厂职工的饭碗！忍！一定要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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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国信息技术服务与外包产业联盟理事长，鼎韬董事长 曲玲年
